2012年9月30日 星期日

絕望的世代

絕望的世代

◎ 作者:吳靜芬

以前,最喜歡幫學弟妹們上課了。將書本的醫學知識彙集,貫通以容易理解的,自己行醫幾年觀察與思考並且融入人事人情的邏輯,演繹予他們聽,夾雜一些艱深難 懂的拉丁文,很輕易的就可以從他們青春天真的臉龐上,獲得崇拜的閃亮眼神,以及一副等會兒回頭,就要立即投入臨床學習,享受了解病理、治療正確這種只有醫 師這行業才能得到的自我滿足感。那時,一次課,都覺得自己播種了一列新綠的幼苗,終將茁壯為醫療的枝繁葉茂,庇蔭將來源源不斷的因疾病而受苦的人們。希 望,永遠不斷的向青春,傳遞。

今年,種不了了。

在小教室中,實習醫師與畢業後第一年的住院醫師,無精打采的坐著。醫學的書籍攤在面前,百無聊賴的擺著姿態,不見動靜。學妹支著頭,咬著唇,瑩光筆像是不 小心跌跤,在書上畫出一道淺淺不經意的暗黃。學弟捧著書,視線卻好像穿越這些整齊排列的拼音文字,彷彿他研究的不是這些心臟用藥的藥理機轉與臨床證據,而 是地板上的斑斑點點,密碼似的另一種學問。

「來,今天我們來研究一個急性心臟衰竭的病例。」

機械式的抬頭,眼神清楚的告訴我,主人不在。

「一位五十七歲男性,癮君子,獨居。這次因漸進式的呼吸困難與雙下肢水腫來院求診…」

可能他們累了,個案就我自己來陳述好了。接著,用自己覺得活靈活現的方式,在白板上素描著生命的循環。

學弟妹們偶有點頭,偶有筆記。對笑話很有反應,但一回到臨床與診病技巧,就又像海綿一般,吸入我的聲音,只是吸入,沒有回音。笑容停留的時間很短暫,我必須心知肚明的知道,這些不是他們熱衷的那一部分。

討論結束,眼神的主人回家了。「學姐!當醫生,真的很苦嗎?」學妹提起深深的一口氣,當作對這堂課的第一個問題。

「學姊,辛苦的作甲溝炎清創一個小時,與異味和膿水奮戰,只能有29元的收入,要作30個清創手術,才能付一張違規停車的罰單,是嗎?」

「學姊,主治醫師第二個月的薪水,真的有可能只有8300元嗎?我的生活費和零用錢比這多耶!」

「學姊,我的老師和學長都被告,我是不是不要走急診、外科、婦產科、小兒科、心臟科?但是上次我那胸腔科的學長也被告,學姊,到底還
可以走哪一科!」

慌急的語調,緊蹙的眉心,我知道他們希望我否認這一切。

我要播種嗎?明知這是一片旱土,乾涸,無日。害蟲們不停的咬嚙新生的根,髒臭的水源滲進土壤的隙縫,隔離種子得以求生發芽的新鮮氧氣,阻絕生路。

我默不作聲。「學姊,我們都知道,這是真的。我真的在考慮,將來是不是要當醫生。8300 元!吃都吃不飽。」

第一次,從學弟妹眼神讀到絕望,讀到對醫學的嫌棄與鄙惡。我急急忙忙擦掉白板上密密麻麻的拉丁字,彷彿為了教授一堂浪費他們青春的課而悔過般的急促。

「沒事,學姊明天中午請你們吃飯!」好似要洗刷這8300塊的同情般,我豪爽的展現還有實力請客。種子與新苗,我把他灑向天空,寬廣之
處,或許還有新生。

嘆了一口氣,突然想起腫瘤學中的一個現象:沒有新生的血源,任何腫瘤都將進行自我毀滅,長得越大的,毀滅越快。或許,這就是唯一一條治癒台灣醫療的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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後記

醫學服務人才斷層的嚴重程度,是醫學服務人口老化速度的數倍;新一代新進醫師的數目,掉的比馬總統的民調支持率還厲害。我們這一代,是絕望的世代。往前望 去,成蔭之林忙著自求多福;往後望去,一片死疾。面對害蟲、髒水, 永日的黑暗與風雨,除了失望,我們還是不斷的賣命伸展枯瘦的枝枒,向烏雲密覆裡的隱約絲光探去,掙扎著不想當治癒腫瘤過程中,必定得陪著犧牲的那一群;掙 扎著再多長些綠葉,還能為樹下躲雨的人們,遮些陰冷,去些濕涼…

懇請大家,所有的台灣人民,重視醫療崩壞的現在進行式,我們已經沒有時間了。民間的覺醒,才是唯一有效的力量,因為政客要的選票,握在每一個台灣人的手上。